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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詐騙
我偷走那支手機純粹是順水推舟,沒有半點要偷來幹什麼壞事的企圖,只不過是自己坐在麥當勞的吧檯座位的時候,左鄰的男子無意中把手機放在我的托盤上罷了。大概是因為我把托盤推得太靠左,那傢伙才會誤當成自己的托盤吧。從座位上站起來之前,我都沒注意到那支深藍色的手機,直到拿起托盤才終於察覺手機的存在。
我摘下隨身聽的耳機望向左方。鄰座是個跟我同一世代,外表不怎麼帥氣的西裝男。那個傢伙背對著我,正在向坐在他左手邊、看似後輩的兩人喋喋不休地高談闊論。
「所以我才不用環保袋那種玩意啊!雖然我覺得『設計』環保袋的人很了不起,不過被人耍得團團轉,隨便亂買、亂拿環保袋的人也很沒用,就像你那個一樣!」他指著其中一人的腳邊。「我們業務員是耍人的那一方,要是被人給耍了,就出局了!你們懂嗎?這才是業務員的精髓啊!舉環保袋為例,就是讓客戶想要更多更多的環保袋。但是,這樣根本就不環保吧?充斥過多的環保袋,只會製造垃圾而已。真正的環保啊,說得極端點,吃大便才是最極致的環保吧?再說,世上也有大便蟲這種生物。我不曉得牠是叫糞金龜(註:蜣螂(Dung beetle),以草食性動物和雜食性動物糞便為食的昆蟲,其糞球可入藥。)還是什麼來著,不過大便蟲的大便是啥鬼啊?你們不覺得嗎?話說,忍便很舒服呢!我偶爾會忍便,意外地可以忍到極限呢,而且又很環保!」
那傢伙的手機還放在托盤上,我就這麼拿起托盤離開了。
當時正值星期四的午餐時段,我在麥當勞吃著早午餐。任職於家電量販店「梅格頓」的我,星期一和星期四輪休。
走出麥當勞之後,我花了頗長一段時間在日吉車站大樓三樓的「天一書房」站著翻閱相機雜誌,在車站前大街的超商購買晚餐要吃的便當,然後步行約二十分鐘回到公寓。當我把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暖桌上時,想起偷了手機的事。天啊,我幹嘛帶這種鬼東西回來,麻煩死了!我感到後悔,一邊嘀咕著丟掉好了,一邊若無其事地偷看最新的簡訊。
「OK!那麼,基本上一人出五千,其他的再視個人情況,是多是少都沒關係。另外,不夠的就由我或大樹你代墊,在探病的時候拿給對方。至於帳戶,我之後再跟你聯絡。」
我回顧其他來往的簡訊,得知事情是這樣的:手機主人「大樹」學生時期的朋友因酒駕而發生衝撞意外,導致當時坐在車上的未婚妻身受重傷。由於保險給付怎麼樣都不夠用,需要一筆不小的開銷,眾人便集資幫助那位朋友。
我心想,要是不在丟掉前至少惡作劇一下,這支手機的努力就得不到回報,於是寫了「你先幫忙墊吧,拜託你了!我現在正在忍便,超——舒服的!」作為回覆,但又覺得很蠢而沒有傳送。
還是丟掉好了!一把手機蓋闔上,它就隨即振動起來,螢幕上顯示「媽」。這似乎不是簡訊而是來電,不過我當然不會接聽。在振動停止後確認來電紀錄,發現對方錄了一通語音留言,我開啟語音信箱收聽內容。
『喂,阿大嗎?我是媽媽。高中母校寄了一張同學會的邀請明信片來,有需要的話我會轉寄給你,不過你偶爾也回家一趟吧!聽到這通留言之後,要確實回我電話哦!』
我第一個反應,是同情「大樹」有個只因同學會邀請函這點小事,就囉哩囉唆地要兒子回家的母親。「大樹」搞不好就是在過度保護和過度干涉下被寵壞,所以才會到現在還喜歡忍便。不對不對,我轉念一想:明信片只是藉口,「媽」相當渴望「大樹」的聯絡,或許「大樹」對父母就是這麼冷淡。好,就傳一則大便簡訊給「媽」吧!我打開通訊錄裡的「家人」資料夾,卻只有「媽」那一則列出「○四八XXXXXXX」的十碼家用電話,沒有手機號碼。除此之外,「家人」的資料夾裡只有「大姊家電」和「大姊手機」,可見「媽」大概沒有手機吧。
不能傳簡訊讓我很不甘心,我想要設法讓「媽」開心。真沒辦法,就由我主動打個電話吧!我這麼想,試著模仿在麥當勞聽到的「大樹」嗓音和語氣。
喂?是我,大樹。嗯,抱歉抱歉,我剛好在忍便,所以沒能接電話啦!
說不定意外地學得很像。我起了興致,持續單方通話。「大樹」的手機再次振動,這次又是「媽」打來的。我猶豫著,覺得帶回這支手機也算某種緣份。再說,我現在就是「大樹」啊。上吧!我按下通話鍵。
「喂,大樹?我是媽媽。你聽過剛才那通語音留言了嗎?明信片上說必須在五月七日之前回覆是否出席,回家來拿吧!你連過年也沒回來,已經半年多了吧?至少讓我看看你呀!」我連「喂」都還沒說,「媽」就大氣也不喘一下地滔滔不絕,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嗎?我回想起「大樹」在麥當勞裡單方面講個沒完,讓兩個後輩尷尬不已的情景。
「我是想去啊!但說是這麼說,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,動彈不得啊!就連休假都很難請,腸胃也不太對勁,簡直累癱了!」
我因為擔心會被識破是冒牌貨而感到緊張,警戒著要是對方指出「你聲音好奇怪」,就扯個感冒這種常見的謊言,但「媽」似乎絲毫沒有起疑。
「你又弄壞身體了?你跟你爸一樣都不怎麼強壯呢,我不是叫你多少保重一點嗎?所以你還是偶爾回來,稍微悠閒地休息一下,多吃些蔬菜比較好。」
「我也巴不得那樣啊,我的確吃膩麥當勞了。真的筋疲力竭的時候,也會想要回老家嚐嚐老媽做的菜。」
「『老媽』?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叫我了?用這種叫法,好像把我當作老人家看待,總覺得好悲慘。也許你跟你姊姊之間會老媽、老媽地稱呼我,但我可不想聽到人家這樣叫。」
我一邊冒汗,一邊矇混過去。「抱歉抱歉,一不小心就這麼叫了。不知怎的,最近很多事都不順利……是我疏忽了,我以後會好好叫妳『媽』的。」
「不順利是指工作嗎?你跟ㄓㄣ ㄐㄧㄢˋ ㄗˇ處得還好吧?這些事我都一無所知。你最近還是回來一趟,仔細跟我說吧。是什麼事情不順利?」
我本來又要提大便的話題,但轉念一想,覺得太常提大便也很沒意思,焦急地心想得捏造別的「麻煩」才行。
「也沒有啦,這很難開口。」
「什麼啊,這教我怎麼不擔心。是什麼事情?是難以啟齒的事嗎?」
「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啦,只是不想讓妳太擔心。」
「你這樣講不是反而讓我更擔心了嗎?到底什麼事?」
「糟糕,我本來不打算說的。」
在我如此拖延話題的過程中,脫口而出的竟是:「我正在籌錢還債。」
此話一出,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。我那陰鬱、低沉又微弱的聲音,居然逼真到連我自己都嚴肅地想:「欠債?那可不得了!」因此,「媽」會異常驚慌失措,也是理所當然。
「怎麼這樣……」「媽」用疲倦的聲音低聲說。她沉默了一會兒,才以好不容易擠出的微弱聲音問道:「你欠了多少?」
「這……」我先是欲言又止,隨即又為自己的反應大吃一驚。我幹嘛停頓?「媽」會崩潰的!
「到底欠了多少錢?」「媽」又問一次。
「果然不該說的。算了,忘了它吧!我沒事啦!」
「到底欠了多少錢?」
看這情況,已經無法收回了。我下定決心,非得說真話不可。可是,要捏造多大的金額,才能營造出說了「真話」的氣氛呢?
「兩百萬。」我自言自語地回答。「媽」倒抽了一口氣,看來數字似乎掰對了。既然如此,要說是哪種負債呢?
「那利息呢?」
始料未及的問題讓我慌了起來,只得語無倫次地回答:
「不,沒有利息啦。因為不計利息,所以還算好。」
「你說的欠債,不是跟信貸公司借的嗎?」
「不是不是。其實是前陣子我開朋友的車,發生了滿嚴重的車禍。因為我們兩個都喝了酒,保險給付下不來,所以跟其他朋友借錢來周轉。雖然我有一點一點地還錢,但心理上真的很難受。不僅朋友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尷尬,還因為想要早點還錢,連晚上也去打工,搞得我筋疲力盡,真的好累!」
「什麼車禍啊?你不要緊吧?」
「已經痊癒了,不過腳還是有點不方便。」
「那你朋友呢?」
「還好啦,他沒什麼傷,倒是車子……」
「那種錢,跟我商量一下不就好了?」「媽」再次長吁了一口氣,用陰沉的聲音說道。「不過,還好對方是你朋友。我還以為你跟你爸一樣欠信貸公司一屁股債,心臟都揪了起來。說真的,我很擔心你會不會重蹈你爸死前的覆轍。」
直到這時,我才明白通訊錄裡的家用電話標記為「媽」而非「老家」的原因——父親已經不在了。
「別說出那種不吉利的預言啦!」
「我是擔心你呀!既然那麼困頓,我就稍微幫你調度一下吧?當然了,這只是借你,之後要全數還我。」
「那可真是幫了大忙。不過,疼愛孩子的父母心,我只能感激地心領了,我會自己努力還錢的。」
「可是,你好像逼得自己快要自暴自棄了。直截了當地說,反正都是借錢,你來拜託我這個做媽的,會讓我輕鬆很多。」
「妳這樣說會讓我動搖的。」
「你還有沒有其他事瞞著我?真的不是信貸業者嗎?總覺得有點可疑。」
「媽」說的「可疑」,該不會是在懷疑我是冒牌貨吧?我萌生了罪惡感。不能讓「媽」失望,得給「媽」更多令她滿意的真實感才行。
雖然這樣說很奇怪,但此時此刻,一種應該向「媽」借錢的變相使命感正驅使著我。
「不過,或許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。老實說,借我錢的朋友因為大麻而遭到檢舉,被公司炒魷魚,財務突然陷入了困境。我不僅有房租之類的要繳,明天之前還得還他一百萬。我已經束手無策,差點自暴自棄地去跟信貸公司借錢。」
「為什麼會這樣……」「媽」說。
接著是一陣漫長的沉默,我彷彿看到「媽」墜入萬丈深淵。
「期限是明天之前嗎?」「媽」自問似地說。
「他說如果可以的話,在今天之內還……」
「把你的戶頭告訴我。」
「那、那個,與其要我的戶頭,直接匯到朋友的戶頭或許比較好。」
「一百萬可以吧?」
「我籌到十萬了,有九十萬的話,總會有辦法的。」
「我先匯一百萬過去,你帶著那十萬回家!」
「不是啦,我已經想辦法還了他十萬,要再跟妳借九十萬。匯太多的話,對方說不定會要求更多的援助,再說我又欠他人情,很難拒絕。」
「我知道了。那,告訴我你那個朋友的帳戶。」
我彷彿被附身了一般,將自己的帳戶告訴了她。大腦警告我說出本名會有麻煩、很快就會穿幫、肯定會被抓,但我卻像鬼上身似地,阻止不了自己的失控。
我發誓,我原先真的以為這通電話頂多是個善意的玩笑,是個為「媽」排解寂寞的小遊戲。正因為如此,我才竭盡所能地滿足她的期待,扯了一堆算不上罪過的信口開河。
然而,玩笑在不知不覺中取代了現實。那究竟是什麼時候調換的?我絲毫沒有自覺。
「媽」要掛斷電話前再次確認:「你真的沒跟信貸業者扯上關係?」我回答:「我發誓,真的沒有。」